如果要我午夜梦回去见两个古人，一个是苏东坡，另一个就是李白。

 

　　余光中先生在《寻李白》一诗中说：“天下二分，都归了蜀人，你踞龙门，他领赤壁。”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是我向往的旅游胜地，这两个诗歌中的巨人，在偏安一隅的蜀中，傲视群雄。“长安一相见，唤我谪仙人。”贺知章当年在长安，见到衣带飘飘的李白，便一眼认定他是天上被贬谪下凡的仙人。如果把唐朝比作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，那么李白就是她最得意最出彩的一次装扮。

 

　　李白20岁就开始仗剑去国，辞亲远游，书剑飘零。他漫游蜀中，南游成都，东到重庆。“峨眉山月半轮秋，影入平羌江水流。夜发清溪向三峡，思君不见下渝州。”《峨眉山月歌》是初三语文书里浓墨重彩的一笔，但14岁的我，不懂20岁的李白。李白在渝州遭到刺史李邕的冷遇，于是呈上一首《上李邕》，以毫不客气的态度回敬了他的矜持：“宣夫犹能畏后生，丈夫未可轻年少。”他还说，“大鹏一日同风起，抟摇直上九万里。”李白的自信与自负锐不可当。他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鹰，豪气冲天，不畏俗流。你怎能蔑视一头鹰的志向？

 

　　长安城，是李白永远魂牵梦绕的地方。长安的一片月，是他永远走不出的情怀。人在江湖，不管他走了多远，仍心悬魏阙，仍抱着日复一日的幻想，希望朝廷鸿雁传书。“遥望长安日，不见长安人。”“一朝复一朝，白发心不改。”“总为浮云能蔽日，长安不见使人愁。”“却望长安道，空杯恋主情。”可终得不到君王的器重，“奈何青云士，弃我如尘埃！”“我纵言之将何补？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。”不受君王待见，只因为君王太过肤浅。“仰天大笑出门去，我辈岂是蓬蒿人？”——昔日奉诏赴京时兴高采烈的得意心态，已经荡然无存了。不过没关系，“人生在世不称意，明朝散发弄扁舟。”

 

　　于是，酒放豪肠，七分酿成了月光，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，口一吐就半个盛唐。酒成了李白的解药。“人生飘忽百年内，且须酣畅万古情。”“人生达命岂暇愁？且吟美酒登高楼。”“吟诗作赋东窗里，万言不值一杯水。”心中有愁，但杯中无忧。你的好友杜甫在《饮中八仙歌》对你有最好的嘉奖，“李白一斗诗百篇，长安市上酒家眠。天子呼来不上船，自称臣是酒中仙。”喜逢友人时，“两人对酌山花开，一杯一杯复一杯。”一个人时，“花间一壶酒，独酌无相亲。举杯邀明月，对影成三人。”寂寞孤独的李白，灌满一壶酒，邀上月亮，拔剑四顾，在花间舞蹈。“我歌月徘徊，我舞影零乱。”冰清玉洁的这轮皎月，才是李白真正的人生知己。

 

　　以美酒下贴，李白定会如约而至。“兰陵美酒郁金香，玉碗盛来琥珀光。但使主人能醉客，不知何处是他乡。”（《客中作》）如果你有好酒管醉，李白便没有身处异乡的羁旅之感。和李白喝酒，不需要溜须拍马，只要尽了兴不辜负光阴。“百年三万六千日，一日须倾三百杯。”我想问问谪仙：明明你说“抽刀断水水更流，举杯消愁愁更愁”，为何还是喝酒？可能酒是你的翅膀，你需要饮下它走进温柔之乡，抱着它敷暖现实的冰凉。

 

　　从小我就知道，明月就是故乡，因为“举头望明月，低头思故乡”。“青天有月来几时，我今停杯一问之。人攀明月不可得，月行却与人相随。”小时候也经常问妈妈，为什么我走月亮也走。可爱又神秘的月亮，是童年的一个未解之谜。月亮还可以寄托朋友的思念。“我寄愁心与明月，随君直到夜郎西。”李白突发奇想，喊明月代自己去探望夜郎的好友，一脉深情都付当年明月。李白与月亮的交情天地可鉴，当月色不足时，他竟能赊些来：“且就洞庭赊月色，将船买酒白云边。”刚喝了点酒，李白就开始异想天开了，“俱怀逸兴壮思飞，欲上青天揽明月。”有了月亮，诗人不再孤单。南京诗人胡剑明说，“广寒宫的月亮对他来说，不过是一处济世的乌托邦！”有了李白和月亮，我们不再孤单。月亮有情，既照了李白，又照了我。“今人不见古时月，今月曾经照古人。古人今人若流水，共看明月皆如此。”今人看不到古时的明月，古时的人也看不到今天的月亮。宇宙永恒，明月长在，而人生短暂，生命有限。以快乐来丈量人生，人生其实很短。哎，怎么办呢？“暂伴月将影，行乐须及春。”趁着大好青春及时行乐吧。行乐不需要别的，只要有酒有月亮就行。“清风朗月不用一钱，玉山自倒非人推。”把好心情都托付给清风明月吧，何须身后千载名。如今温婉的月亮，是他的遗孀。月亮再美，也逃不过李白的诗句。

 

　　《将进酒》里豪迈粗犷的李白，在《长干行》里则变成了一个哀怨的刚刚剪了刘海的女子。这首比胡适还白话的诗，从“两小无猜疑”写到“坐愁红颜老”，用缠绵婉转的笔调，抒写了一个女子对远出经商的丈夫真挚的爱和深深的思念。李白在面对个人仕途的风雨是不会落泪的。但有一次送别友人时，他却哭了。“平生不下泪，于此泣无穷。”（《江夏别宋之悌》）这一次豪放的李白，突然幻化为一个哭泣的孩子，而且是嚎嚎大哭。送别宋之悌，他的眼泪突然像源水涌到了出口，要一泄为快。这是李白唯一的一次哭泣。这就是李白，豪情万丈，却也柔情万种。

 

　　《侠客行》里写道“十步杀一人，千里不留行。事了拂衣去，深藏身与名”，总让我一厢情愿地认为，张艺谋电影《英雄》里刺客无名的“十步一杀”就取材于此。“日照香炉生紫烟，遥看瀑布挂前川。”一首《望庐山瀑布》给庐山做了最好的代言，连苏轼都说“古来唯有谪仙词”，这是瀑布诗之最。“我觉秋兴逸，谁言秋兴悲？”李白一扫前朝文人墨客一片悲秋之声，不同凡响。天下所有青梅竹马的人都要感谢李白，因为这一句“郎骑竹马来，绕床弄青梅。”如果要描述小男孩与小女孩亲密的童年关系，任何抽象语言都不如这一句来得生动、形象和富有画面感。“青梅竹马”成为一个温暖得让人心疼的名词。

 

　　李白的诗，是后辈诗人永远也推翻不了的一个阴影。多少人读了他的诗，沾了他的豪气，醉倒在他的意境里。如果可以，我会带上一壶酒，做李白千里迢迢赶来的朋友，和他席地而坐，举杯邀明月。